鱼颈纹

一叶障目,而后一往情深

同一个人

他把咖啡杯放回杯托上的时候,一个年轻人正好在他面前沙发上坐下,挡住了他盯着发呆的暗黄色路灯。年轻人抬头看了他一眼,看到他的视线并没有放在自己身上,松了口气似的转身向服务员要了一杯抹茶拿铁。

    路灯光在渐暗的天色和头发的遮挡下并没有不见,只是被遮住大半,剩下一团模糊的光圈,叫人分不清那是路灯还是白昼最后的光。萧落叹了口气,强迫自己把视线放回面前的本子上——里头一个字也没有,钢笔被端端正正地摆在一旁,笔尖上的墨迹几乎干透了。

    他在这里坐了该有大半天了,从午餐的蔬菜沙拉到现在的第五杯咖啡,服务员频频向他张望,却没有上前。他也没有什么别的动作,只是定定地发呆,一个方向看腻了就换一个,不知道怎么开始,却有一股强烈的欲望要把那些闲散的碎片写下来。

    玻璃上蒙着混杂了流浪汉呼吸热气的烟圈,另一部分则缓缓上升,融入白昼最后一丝亮得热烈的颜色里。他看见一个讲电话的女人从吞云吐雾中穿过,毫不介意地吸进从其他人口中喷出的烟尘。

    仿佛他们本就一体。

    污浊的白烟被不同的人吸进去又吐出来,被树木吸去转化成氧气,再被吸进呼出,循环往复。

    我们本就一体。

 

 

    

同一个人

     

    萧落在蓝青色的大门前收了伞,抖了抖伞面上堆积的雪花才伸手拉门。碰到结霜的门把一瞬间他收回手,想起没带手套就摸铁片是会被粘住的。他还不习惯北京干瘪瘪的冬天,每天早晚全身要是不擦厚厚一层润肤露准得干出裂痕来,出门被风一吹疼得像是被撕开几条豁口。   

    屋子里却暖和,跟门外简直是天差地别,但坐久了就会要喘不过气,被几十个人呼进呼出的那一小点空气透着干枯的玉米味,和着讲课老师软糯的乡音飘飘荡荡,像是找不到家的孩子。

    萧落望着窗棱,思绪频繁地随着雪花落到别处,稀稀拉拉地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是祈祷这场折磨能快点结束。后排突然有人吹了声口哨,直叫他的名字。每次从北腔里听见自己名字都让萧落莫名反感。他的名字本来清晰,秋果落地般孤寂却掷地有声,京片子混沌,咬得字都融到了一起。

    黏糊的音调里他不觉得那是自己的名字,他总觉得要是应了,就会和他们一起落进不清不楚的泥塘里,再也爬不上来了。

    但他不得不应。

   “怎么啦?”

   “那不是你吗萧落?哥儿几个还真不知道您老原来是从死亡线上捡了命回来的,难怪对咱肤浅的人爱搭不理!”后排穿羽绒衣的人咯咯笑起来,引得全班都笑,不论男女都转过头来盯着他,连台上的江南讲师也伸长了脖子想看清萧落的脸。萧落这才转正身体,正瞥见投影仪上一张有点模糊的黑白照片。

    一个男人倒在—-虽然没有颜色但是不难分辨——血泊里,眼睛还睁得很大,望着头顶雪花飘下来的方向。那不是他,萧落几乎是立刻就下了结论,那人和他的面部轮廓有三四分像,但是非常经看,看了一会儿他不得不承认要是远看还真有可能弄错。

   “这不太像萧落同学,“瘦高的江南老头最终反驳道,台下传来稀稀拉拉的笑声,“但有这样的代入感也好,方便你们记住这学年最重要的选题之一,我们叫它“3个默生”。是八十年代最有名的多重人格自杀案,虽然也有部分人相信这是一场谋杀。”

    好你大爷,萧落心想。

    但他不得不承认这是老头在这里教课以来说得最让学生满意的话了。

  “关于默生本人,或者说他最本身的人格信息并不多,但也非常具有代表性和相互矛盾性。孤僻,敏感,不合群,智商高,家庭背景很好但童年在父亲管教下颇为凄惨。作为刑侦律师出道后混得风生水起,但29岁那年因离异被妻子和离婚律师骗得破产,后移居侨城东街,也是就当时的红灯区附近。”

  “他在大年三十的除夕夜杀死了一个陪酒女,两个酒吧伙计和老板。那时候摄像头不普及,又是人们在家团圆的晚上,当地黑帮在那几条街势力也很大,所以没有人知道谋杀是怎么回事。这里面的细节是警方最后在默生的遗书里拼凑起来的,后面我们会具体讲到这份遗书,它可以说是组成案件以及我们对默生三重人格猜测的主要证据之一。”老头顿了顿,动作缓慢地喝了口水。台下的学生陆陆续续又回到了神游状态,相比平常却还是多了不少人在听,大多数憋着笑在本子上涂涂画画地不知道在干什么,但八成是想拿萧落开涮的梗。

    老人在心里叹了口气,准备下课去找萧落道个歉。

    虽然他不觉得抱歉。

  “默生的尸体在十五的清晨6点钟被发现。案子的疑点有三个,第一是尸体认领的时候没有找到任何亲戚来认领,倒是死了人的酒吧的调酒师说默生在死人那天晚上在酒吧呆了一会就从后门出去了,他都不知道默生一个客人怎么会知道他们的后门在哪儿的——不是后厨的门,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后门——跑路用的。第二是其中一个死者怀孕的妹妹哭着说孩子的父亲不负责,开始警察以为是另外几个死者,但她说是默生,还说他经常带她去家里,但她对默生租住的公寓完全没有印象。她指引警察去的屋子是一间许久没有人租的陋居,衣柜深处也的确有她的内衣裤和卫生巾,还有避孕套,但我们无法证实默生在这里居住的真伪,屋子里没有男性的任何用品。第三个疑点是他的遗书,里面有三种不同的字体,各排一段,说话方式各异,各自包括了默生故事的一部分,综合起来能得到一个完整的故事……”

    老头后来噼里啪啦讲了很多,萧落都没有听进去,他盯着早不知道什么时候停止的自己手里的笔尖,这样他能更清楚地听见后排议论的声音,虽然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听。

    声音高高低低的,他听不太完全,但也已经够了。

    金色在窗栏的雪块上闪过,落在他的发旋和鼻尖,身后被拖得狭长的影子,有无聊的人用手影做出裁剪的姿势,咯咯地笑。他的脸闪闪烁烁,像是灵魂缺了一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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