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颈纹

一叶障目,而后一往情深

同一个人 2

鲜花和男孩

    劈天盖地的议论一直持续到他最后一节课下课,甚至会更久。他在门外甩开伞的时候雪才刚刚小一点,扫雪车在阴天里的轰鸣声几乎盖住了其他一切声音,大学里的护工穿着土气的橙色外衣,拿着扫帚走来走去地清扫积雪,几乎没有停下来过,他们身子瘦削,骨架却大,看着就是北京本地人。有个姑娘站在门廊里抱怨雪脏了她UGG的银白色毛靴。一个大妈小跑着从萧落面前经过,皮鞋面斑驳得似乎随时会裂开几道口——或者鞋已经裂了,她在鞋里面又糊了透明胶给粘回去。

    他踩上雪渣的时候身体无法控制地陷了下去,所幸没有陷下去太多,他还能平稳地向前走。他今天的课本来就晚,住的地方都快到五环了,得坐上很久的地铁,走得慢恐怕会赶上晚高峰巅峰被挤成沙丁鱼罐头。

    他加快了脚步,到后来几乎小跑起来,像在人行道的薄冰上跳舞。

    路上堵得动不了,密密麻麻的一大片,除了白就是半亮的红色车灯,汽车交互的尾气融化了马路牙子上的雪。玛莎拉蒂和大众车头贴着车尾,司机都在大声喊,但没什么用。

    萧落的耳机里,是李健的贝加尔湖畔。

 

    他拿出地铁通穿过闸机的时候看见一个穿着校服的年轻人手里捧着一束鲜花,低头在手机上敲敲打打,在萧落要走过他的时候露出一个近乎羞涩的笑来。

    那里春风沉醉,那里绿草如茵。李健轻声地唱。

    那声音是深情到近乎完美的,一如少年低垂的眉眼和他手里素雅的栀子花。

    那种一片一片叠加的花瓣是萧落最喜欢的,这样一大捆白得这么清雅的栀子也是不多见,花瓣上还滚着刚被喷上的水珠,男孩恐怕跑了很多家花店凑了最好的,再自己绑成花束。

    五分钟后,萧落又在月台上看到了他。花束被他攥在手里,周身气压低的几乎能碾碎地上的易拉罐,被喷湿的花瓣向下淌着水,在他身侧形成一个小小的水洼。

    一双银白色的UGG在黄线外踱来踱去,姑娘大笑地挎着双手在讲电话,萧落听不清楚她在说什么,但他猜测十有八九是男朋友。

    对比好强烈啊,她把他甩了吗?

    她突然捂着肚子笑起来,像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非要把情绪歇斯底里地笑出来。萧落看她的口型,来来去去也就是两个字,分啦,好像这是一件多么值得炫耀的事情。男孩看上去是想哭的,但他忍住了蹲到地上,在把他狠狠羞辱了的人面前露出哪怕一点点的委屈。

    提醒进站的喇叭响了。男孩的身体也随之动了,他两步踩过盲人带和黄线,跳下了月台。

    人群里爆发出惊叫,那时候月台上的人非常多,但几乎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想要远离这件事情。那姑娘还没来得及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被挤进了人群里,男孩看不到她了,萧落也看不到。但男孩仍旧毅然地站在铁轨上,萧落在月台都能感觉到铁轨的震动。

    车要来了。

    有人大喊着赶紧找工作人员,但没有人动,更多的人只是拿出手机开始录像,有人甚至在写朋友圈。他手里还握着花束,蔫嗒嗒的花现在挤成一团,完全没有端庄的白花应有的样子。人群在等,寂静却歇斯底里地等着他宣布,大喊或者尖叫或者痛斥,那个不管是什么让他如此激动的事情。

    他们在等着看笑话,看一场闹剧。萧落心想。

    后面从月台的另一头传来工作人员的喊叫,听上去极其困惑和恼怒。没有人回答他们。

    是的了,萧落想,我们这里是最尾的车厢,没有摄像头。

    有几个穿着时髦的年轻人在笑,相互打赌这是不是网红的新套路。刚从手扶梯上下来的还在抖伞上的积雪的人都想挤过来看个究竟。

   “你快上来!”萧落最终还是挤到了人群的最前面,“有什么不好解决,别这么傻地寻死啊!”

    几十部手机一下对准了他。他觉得自己一下站在了风口浪尖。

    男孩轻柔地向他摇头,像一个即将在蒲团上入定的僧人,手里的花束却攥得死紧。

   “别开玩笑了,这是命啊。”萧落又往前走了一步,他现在几乎站在了月台边缘,“你有没有想过一会儿地铁司机要怎么办?想让他摊上一条人命吗?”萧落回头去找那个姑娘,但是争着把手机举高的胳膊完全挡住了视线,他只能靠自己。

  “想了。”男孩喊回来,声音意外地很好听,“但是我不想坚持下去了……”

    后来他说了什么萧落都听不见了,轰鸣掩盖了男孩的声音。

    地铁的前头灯从隧道的另一头闪过来,有女人开始尖叫,工作人员开始跑,朝对讲机里大吼停下来,有人在轨道上。

    人群在向后退。萧落没有动,人潮退却时他看到了那个姑娘,她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眼睛里是震惊,但更多的是不解。男孩举高了花束,车厢里的人抬起头,窗外是涌动的向后去的人潮,和疯狂大叫的拿对讲机的工作人员。

    鲜花,血液和黑暗,萧落最终也没看,他随着碰撞狠狠地抖了一下。姑娘尖叫着跪倒在地上,捂住眼睛。

    但直到很久之后他都还记得碰撞过后的两三分钟发生的事情。

    一阵很轻的,气流一样的东西从他的头顶略过,或者说一阵只能用平静的能量来形容的东西从他的头顶飞了过去。和地铁风口吹出来的风一样,但他莫名地感觉到了某种情绪在里面,极其强大,强大到他都不想反抗。

    那能量在碰撞的残骸上方停了下来。呆了一会儿,然后又离开了。

    萧落无法肯定自己是不是神经错乱了,但他感觉在那股能量离开以后,一直环绕在残骸上的类似固执的情绪也随之消失了。像是被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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